赵县一家主营塑化剂的化工厂里有块告示牌,有先见之明,预报“雾霾太严重,随时做好停产准备”。
17日,公告内容改成宣布全面停产。
停产一个月,根本没有下游客户打电话询问库存,因为建筑工地都停工了。
上游的矿山也停了,就是想继续生产水泥还得发愁原料。
断电停产一个月了,2016年12月17日,张绪给镇政府打电话,说厂里情况确实有点不妙了,到元旦时能不能恢复供电。
她是石家庄市栾城区辰祥铸造有限公司办公室主任,目前厂里库存仅能再支撑一个月。
“看情况吧,看上边怎么说吧。”镇里也没有准确答案。
工人都放假了,现在厂里只有张绪和一名库管工人,她几乎每天都还是在办公室里候着。厂里电闸贴着封条,白纸黑字,写着“栾城利剑斩污行动”,盖着鲜红的公章。
11月17日,石家庄紧急启动“利剑斩污”行动,这被称作“史上最严”治霾方案。近千家企业关停限产。市政府决心利用年底最后的45天时间,完成全年PM2.5浓度下降10%的考核任务,还要确保到年底前不出现AQI(空气质量指数)日均数值500以上的“爆表”天气。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同以往。
“今年这次行动确实执行力度很大,最坚决的一次。”栾城县工信局局长张宗刚说,“这次要求的严格程度是超过原来最高标准的,涉及石家庄市、河北省的大气污染物年度排放目标的实现。”
治霾“休克式疗法”已在这一轮重霾之地次第上演,山西、四川、河南、北京、天津、山东……数千企业加入到了停工限产大军之中。
一声令下,石家庄这座有千万人口的省会城市付出巨大代价,却似乎没有换来等值的回报。
“企业停产了,还天天是雾霾。”
12月19日,红日钙业有限公司工人高会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的妻子也在这家工厂打工,两人一个多月没工资,日常不多的积蓄用在了这时候,两个姑娘还在上学。
这天,石家庄市区“世纪公园”监测点PM2.5和PM10一度双双突破1000微克/立方米,AQI日均值:爆表。
非常时期
这样隐忍的日子至少要持续到12月31日。
红日钙业位于石家庄市区西面的井陉县,一百多名员工停薪歇业,没有人怪到老板头上。“我们这老板也是挺不高兴的,现在把客户都丢了。政府让停产,我们小老百姓(47.060, -0.17, -0.36%)也没有法儿,待着就行。”高会员说。
销售经理高国庆不能“待着”。最近五六天,他离开石家庄,去北京、天津、山东“转客户”。
钙镁产业是井陉县的支柱产业,11、12月本来是旺季。全县49家钙镁企业刚停产那几天,周边做PVC管的下游客户不相信,几个老板专程开车来县里转了个遍。
再远的客户,高国庆决定自己去拜访沟通。“你要是不去转转,以后的合作觉得有问题。”
石家庄钙镁行业“歇业”后,外地同行把货价抬得很高。“轻钙(原来)是600元一吨,突然提了两三百,你爱买不买。”
这只是一个规模不大的行业。按照市政府“利剑斩污”的统一部署,这45天里,石家庄钢铁、水泥、焦化、铸造、玻璃、陶瓷、钙镁行业全部停产,制药、化工、包装印刷、家具等行业所有挥发性有机物生产工序全部停工。
11月份,因涉及众多上市公司,制药行业停产风波就已引发了媒体聚焦(详见南方周末2016年11月25日《停产治霾,石家庄药企如何过“寒冬”》)。
不唯企业,整个石家庄都进入了非常时期。
主城区首次单双号限行。为了错峰,市属公务员上班时间推迟半小时到9点,下班时间改到5点。
“但我们不是朝九晚五,我们是朝五晚九。”企业停产方案由石家庄市工信局牵头,该局大气办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这45天“太忙,太特殊”。
市民贾波发现,路上的汽车少了一半,盯违规的交警明显增多。石家庄市交通管理局警官王斌说,早晚高峰时段,所有二线岗位民警都分配了路面的执勤岗位。石家庄出动了一千六百多名民警,还不算辅警、协管员、志愿者。
为了缓解限号带来的交通压力,石家庄市区公交全部免费,每天平均运客人次比平时多了70%。石家庄公交总公司取消了全体人员公休,3950辆公交车全部上线运营,比平日每天增加了600辆。两千余块车载LED显示屏滚动播放大气污染防治宣传标语,平均每7分钟播放一次。
建筑工地全部停工。
热火朝天建了两年的1、3号地铁线工地,现在白天和夜晚一样不见人影。
高国庆去早市买馒头,发现馒头房也关着门。老板娘告诉他,镇上开会了,不让烧煤,让改气。
当地澡堂也因为用煤,暂停了几天,后来又开门了。“毕竟是民生嘛。”市里规定了没采用清洁燃料的燃煤茶浴炉一律停止使用
。除非承担集中供暖任务,20蒸吨以下的燃煤工业锅炉、苗圃、蔬菜大棚、畜牧生产设施都不能幸免。
火速启动
非常时期开始得有些突然。
11月17日,市政府开常务会,研究如何贯彻河北省长前一天督导石家庄治霾工作的讲话精神。“要充分认识大气污染防治所面临的极其严峻的形势,”市长邢国辉说,“采取超常措施,决战45天,确保扭转当前的被动局面。”
当天晚上将近十点,市政府网站上挂出了“利剑斩污”行动方案。河北省电视台的一名播报员这次也和市民同时得到讯息,“一般政府通知会提前三天告诉我们”。
也是这天晚上,栾城区工信局局长张宗刚收到一份市、区政府逐级传达的纸质通知。他马上回到单位,着手执行让企业停产的事。
不少受访的企业管理人员当时并没料到行动会如此之严格。实际上,当地企业已习惯了年底停工限产的治霾惯例。“去年是停一半开一半,开一阵停一阵,换着来,跟单双号一样。”河北力龙陶瓷有限公司的一名经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8日上午11点,井陉县威州镇镇长刚参加完县里会议,马上通知企业来镇上开会。高国庆代表红日钙业去了,去的路上还不知道这回要连续停工45天。
各厂矿、企业的五六十人把镇政府会议室坐满了。开会还没来得及说通知,高国庆通过“石家庄发布”微信平台先看到了消息。以往是雾霾预警来了马上停工,预警过后开工,停工一个半月他还是第一次见识。
通知念完,散会,没有企业发言时间。“大体都知道治霾是好事,但是没想到今年会这么严格。”
经理王宁已经训练有素,“有时候晚上预警晚上就直接停了。好几年的时间,都比较适应了。”
确保企业停产,最关键的环节是断电。
井陉县供电局17日接到政府文件,当天就对企业采取了断电措施。“一天都没耽误,百分百执行。”该局办公室主任说,“尤其现在特殊的环境,谁为这事去顶风违纪?”
突然停工,钙镁企业生产机器的管道中还存留着浆液,天冷,浆液容易冻上。井陉县钙镁行业协会和政府商量,发动企业签承诺书,保证45天内不偷干,不复工。
高国庆签了承诺书,红日钙业就没有再断电。电力局来人停了变压器,电留着,可以维修更换设备,但是电压达不到,设备运转不起来。
高压巡查
不像一些企业老板见惯了停工限产通知,张绪第一年进厂,从没预想过会停产。
前来通知的是栾城区城管办,工作人员递来一纸文件,让张绪的领导签字。张绪觉得不可思议。
城管办的人过来检查,张绪就和他们理论:“我们用的电炉,不是冲天炉,污染没那么大,为什么要被停了呢?”对方回答她,上面规定了是铸造业就得停,不管是电炉还是冲天炉。
政府三天两头来人检查,在厂里转了十几二十分钟,见没事就走了。
“停产之后每个企业都要进,(检查)有没有到位。”高邑县环保局分管监察的副局长说,局里派了4个中队,每队3人,每天去检查企业。除了常规检查,还有抽查和夜查。
其实他知道,出通知当天政府就统一断了电。“没电怎么开工?”
“我听朋友说,有企业在11月份通知刚下来的时候,不当回事儿,继续干,结果上面来人了直接就把法人(法定代表人)带走了,然后拘留、罚款。”利达水泥制品有限公司销售经理陈诺说,像他们这种小厂,几乎没有厂子敢再偷着干了。
“利剑斩污”行动方案要求,在这45天里,市县两级环保、住建、城管、交管、公安环保等部门要严格执法,营造密集执法和常态化夜查的高压态势。
而对于一些排污压力重的工业企业,像利达水泥制品有限公司,连大门都给贴上了封条。于是,停产以外,库存的销售也断了。
不过,停产一个月以来,根本没有下游客户打电话询问库存,因为建筑工地都停工了。上游的矿山也停了,就是想继续生产水泥还得发愁原料。“上游停了,下游停了,中间也没法干。”陈诺说。
12月15日,利达水泥厂“就剩一个看门老头儿了”,其余十几名工人全回了老家。陈诺没替老板考虑过怎么安置他们,他感觉自己也处于失业状态,在帮朋友打零工赚点零散收入。
治霾效应
正定县一位政府部门负责人开车上班,经过当地劳务市场时,看见里头空荡荡的。原来能有百来人的市场,现在不超过20个。而且这些人基本是在晃悠,没什么活可干。
影响正在慢慢浮现。
媒体人胡鹏网购的商品从广东发货,货车进入石家庄受限,物流公司先送到了保定,再换了小车往南折回石家庄。他的妻子去菜市场买菜,原来50元一袋的20斤装大米涨到了65元。卖主说,因为大车难进石家庄,米面油都涨价了。
12月16日,石家庄启动空气重污染红色预警。第二天,“饿了么”平台石家庄区域的订单量比天气优良时高出32%,水果、生鲜、商超等品类订单明显增加,很多人不愿出门了。
“市民们付出这么大的努力,还是这么个现状。咱们都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心情都无法表达。”河北省纪委一工作人员处于“气愤但很无奈”的状态中,他每天戴口罩骑车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脸,额头上都是黑的。
对于“利剑斩污”造成生活上的不便,石家庄市统计局公务员何聚芳没什么感觉。既治理雾霾,又缓解交通拥堵,“我个人是坚决支持的”。
何聚芳感兴趣的是,这45天的超常措施会多大程度上影响了石家庄的工业和经济。
根据石家庄市工信局公布的数据,2015年,石家庄第四季度规模以上工业完成增加值764亿元,占全年的36%,高出前三季度平均值。
但2016年就不好说了。
“工地停工、企业停产,肯定有影响。但影响多大,要等元旦后经济数据出来再评估。我们一直在研究这个事。”何聚芳说。
经济数据背后的企业脸谱却是异常的平静。
“如果这次只停到1月1日就无所谓了,歇一个月就歇一个月吧。”陈诺说,“这个工作不行就干别的。”
他所在的水泥行业,早已感受到了产业升级与产能淘汰的压力。房地产行业、各地基础设施项目的相对减少,他从年初就察觉到水泥价格在逐步走低。但作为老石家庄人,他可以换工作,但没想到离开这片土地。
张绪和同行闲聊,有的企业说,想找一个人少偏僻的地方,把工厂搬过去。“这里不能待了。”
2016年12月21日,石家庄AQI指数依然“爆表”。
“稍微来一点风就好了,石家庄人的心情是随风波动的。”石家庄一名警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连着几日无风,她都不出门遛狗。雾霾浓稠得化不开,她心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