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内蒙古电力集团总经理,张福生一直在筹建内蒙古电力的外送通道。还有一年,他就要退休了。他说,25年来,作为国家能源输出基地,内蒙古没有一条新增电力外送通道,而他在任职期间可能也看不到了。
在全国,只有内蒙古有两大分别独立的电网。内蒙古电力集团运营的蒙西电网是中国唯一独立的省级电网,建设运营范围包括呼和浩特、鄂尔多斯等8个盟市;而“占据”其他4个盟市的国家电网(下称“国网”)是中国最大的区域电网,其跨越中国20多个省份,并拥有跨网通道投资建设的权利。
蒙西大量“窝电”。内蒙古自治区政府官方数据显示,2011年,内蒙古的发电总装机为6500万千瓦,居全国第三位。而一位发电厂负责人透露,这其中,每年闲置的装机容量就超过了2000万千瓦。而从发电能力来看,蒙西每年至少还可以多发出1000亿度电。
没有跨网投资权限的蒙西电网只能被动等待国网的外送规划。但规划了8年,电力外送通道无一条落成。其带来的连锁反应就是,“窝电”日益严重,电厂亏损,地方产业发展受限,内蒙古陷入了一个以煤电为核心的产业恶性循环。
电厂:蒙西办的是赔本机,国网办的是印钞机
距离呼和浩特市110公里处,有一个表面荒芜贫瘠,却蕴含大量煤矿资源的小镇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薛家湾镇。
一位当地人告诉《中国经济周刊》,这样一个小镇,2008年开始就为鄂尔多斯贡献超过200多亿元的GDP。
镇区周边都是起伏的山地,每隔几公里就能看到一个有着粗大烟囱的发电厂或是煤矿加工类的厂房。跟其他火电厂一样,内蒙古国电能源投资有限公司的准大发电厂犹如一个孤立的王国躺在富含煤矿的荒山间,庞大的机械设备、高耸密布的变压器以及宽敞的办公区都让这里显得静悄悄的。
准大发电厂有两台30千瓦的火电机组,从5月30日这天开始,这两台机组开始全部运转起来。而在冬春供暖季(每年10月到次年5月),为了保证城市供暖,上网负荷都给了城市周边的热电厂,准大必须有一台机组休眠半年。
“上网负荷太小。”厂长李保明感叹,这家投资达28.5亿元的火电厂是按照5500小时机组利用率规划的,也就是说,当每台机组的一年平均利用率达到5500小时,电厂就可以达到盈亏平衡。
然而,“自2007年投产以来,就没有见到利润。”李保明向《中国经济周刊》坦言,2007年,蒙西已经出现“窝电”,上网负荷始终上不去。前年每台机组的发电时间只有4300小时,有一年只有3800小时。去年情况稍好,发电4750个小时,但电厂还是亏损了8369万元。而随着原煤价格的上涨,今年一季度,电厂的亏损就达到4689万元。
据李保明介绍,2006年,4300大卡原煤每吨需要120元人民币,如今这一价格已经涨到280元。另外,为了鼓励可再生能源的发展,内蒙古地方政府优先为风电上网,进一步降低了火电上网负荷,火电厂亏损进一步加剧。
2003年前后,虽然国家严格限制发电企业的审批,不再核准新的火电厂,但由于刚刚经历了缺电时期,再加上对产业的乐观预估,内蒙古还是上马了5家归属于地方的国有火电厂,准大发电厂就是其中一个。“已经建设起来,如果不投产,每年要亏损上百亿,谁来承担这个损失?”
据李保明介绍,内蒙古西部的传统火电厂大都是七八年前建成的,绝大多数都处于亏损。
与他们的情况正好相反,距离这里只有百余公里,是大唐托克托发电公司、华能北方上都发电厂、京能岱海发电厂、华能伊敏发电厂、内蒙古正蓝电厂这5家直供电厂,它们属于国网在蒙西的自备电厂,通过独立通道直接向华北和东北电网输电。它们因为有个“好婆家”而赚得盆满钵满。
“如果我们的上网电量上去了,我们能亏吗?我们在这里按照国家产业政策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年年亏损,他们却用着内蒙古的煤、卖着华北电网的电价,发出来全是利润,就像是开了印钞机似的。”对于同区域的不平等待遇,一个电厂老板有些义愤填膺。
外送:8年不开的两条出路
6年前,内蒙古的电力供过于求的局面已经初步形成,为什么内蒙古的电力投资没能及时刹住车?
内蒙古自治区发改委副主任、能源开发局局长王秉军向《中国经济周刊》指出:第一,国家政策不配套,国家启动了“厂网分离”(发电和电网的分离)后,上网电价(发电厂卖给电网公司的电价)实行竞价上网,这一政策导致五大电力集团迅速向能源集中的内蒙古转移,投资过快增长;第二,电力企业市场化后,必须有市场化的电网配置来输出产品,但实际上电网通道配套建设滞后,最终导致“窝电”加剧;第三,全国资源配置不到位,内蒙古应该迎接高耗能产业的转移,但目前的产业转移还不到位,自治区内电力需求不足。
这么多地区缺电,内蒙古富余的电应该不愁卖。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内蒙古便形成了通往华北的两条线:第一通道“丰泉—万全”、第二通道“汗海—沽源—平安城”的4回500千伏超高压线路。但25年过去了,蒙西境内再没有增加一条外送通道。
七八年前,国网在内蒙古启动了跨区域电力外送通道的项目,只不过这个项目一改再改,时间一拖再拖。
国网有“三纵四横一环”的规划,其中涉及蒙西8个盟市的有两条。一条是锡盟至上海的1000千伏的特高压交流线路,中间设有9个站,后来又将终点站改为了南京。第四通道蒙西到潍坊,也设有4个站,后来又调整为蒙西到长沙。这两条线路被称为第三、第四通道。
2008年,内蒙古电力集团成立了特高压工作部,林峰是特高压工作部的副主任。5年间,这个只有五六个人部门的工作更类似于项目实施前的“文秘”工作。他们准备材料,配合国网做特高压线路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下称“可研报告”),以及与蒙西各盟市政府进行沟通项目涉及到的规划、土地、环保等问题,但5年来,有关特高压项目的筹建运作并没有最终落地。
2008年底,第三、第四通道的可研报告已完成,2009年项目递交到国家发改委审核,直到2010年,更改后的第三通道才获得国家发改委的“路条”。2011年4月,第三通道的所有文件已经备齐并递交到国家发改委,但至今还没有结果。
2011年初,国家电网公司定下目标:2011年下半年,锡盟到南京的特高压项目要开工建设;2011年底,蒙西到长沙的特高压项目要得到核准。但一年过去,去年定下的这两个目标都没有完成,计划又推迟到今年下半年。
出路没通,“窝电”还在加剧。据张福生介绍,为国网新建两条外送通道而筹建的电厂,有些现在已耐不住煎熬,转而并入蒙西电网。
而今年前4个月,蒙西电网外送华北电网的电量还在逐渐减少,呈现负增长。
遇阻:国网的“垄断禁地”
通道建设的进展如此缓慢,内蒙古地方政府和内蒙古电力集团却不能等。
有消息称,在多年尝试与国网合作未果以后,两年前,一条从鄂尔多斯煤电基地通往广东的特高压直流通道正在谋划。但据《中国经济周刊》从内蒙古电力集团了解,目前只是政府间的意向。过去5年,蒙西电网已经和十几个地方政府达成协议,但是要输配电,还是需要对接国网。
毕竟,对于对外通道的规划和建设,只能依靠国网对于通道建设的规划与推进。“电力外送涉及到国家电网规划,关乎全局,内蒙古是国家电网的重要部分,特高压的规划是由国家决定的。”一位主管能源的政府官员告诉《中国经济周刊》。
在漫长的可研报告阶段,内蒙古地方政府也曾向国家发改委请示,国家领导人也曾给过批示,但两大电网公司之间的意见相左,就连最基本的问题是发展“超高压直流线路”还是“超高压交流线路”至今也未能达成协议。
对此,林峰做了一个比喻,好比是一条铁路线,超高压直流是只有起点和终点两个站,实现远距离的电力输送,沿途无法上下电;而特高压交流则是设有很多的过路站,可以实现沿途电厂并网和变电配送。
一位当地电力研究人士告诉记者,对于内蒙古电力集团来讲,特高压直流外送通道投资少,可以直接将蒙西富余电量输往目的地;而对于国网来说,特高压直流电仅仅完成了一个“借路”的通道,并不能给华北区域的电力带来多大效益,因而国网更倾向于发展特高压交流线路。
此外,“内蒙古的平均上网电价是0.309元,而广东的平均上网电价为0.51元,我们计算了一下,将蒙西的电外送给广东省的成本是每度电1毛钱,加上成本,我们的电才0.409元。”一位内蒙古电力专家告诉记者,蒙西的电力输送到华东、华中、华南,必然对国网和南方电网的原有电价形成冲击。
如果外送成行,蒙西电网必然是最直接的受益人。根据测算,若蒙西到广东的特高压直流线路建成,与广东现有的电价保持一致,蒙西每年即使只向南方输送500亿度电,每度电就算蒙西电网只赚取5分钱,一年也能增加25亿元的收入。
而在现行的电力体制下,国家不允许电网跨网投资。《电力法》明确规定,一个供电营业区内只设立一个供电营业机构。对于通道建设投资,蒙西境内的归内蒙古电力集团,南方五省归南方电网,其余的归国网。这三家,只有蒙西电网没有跨网投资的权利。
张福生坦言,目前湖南、广东、上海、山东等地以及南方电网都有足够的实力和迫切的愿望来进行跨网投资,这就要求国家在电网单一投资体制上做出改变,形成竞争的格局。
突围:是联手地电还是出国
2012年4月,陕西榆林地区发生了陕西省地方电力公司(下称“陕西地电”)和国家电网旗下陕西电力公司的械斗事件,该事件涉及的陕西地电220千伏电网,对接的就是蒙西电网。
据当地一位知情人士透露,陕西地电之所以能拿下之前与陕西电力公司达成合作意向的陕西有色榆林新材料循环经济产业园项目,是因为该项目没有获得国家发改委的审批。项目与地电合作,就意味着绕过了国家发改委,地方政府也默许了这一项目。
蒙西电网牵手陕西地电,国网的陕西电力公司自然不满。一位长期关注此事的媒体记者表示,陕西电力公司一直希望吞掉势单力薄的地方电网。而陕西省政府能源部门的一位官员透露,数年前,正是国网自己因为陕西北部农网地势偏远且有历史包袱而留给了地方电网。
国网撒手不管的几年,陕西地电迅速发展。除了完善县域电网,陕西地电这回首次突破110千伏高压线路,涉足220千伏的高压电网,这便一只脚踏进了国网的市场,双方矛盾不可避免。
除了绕过国网和地方电网牵手,蒙西电网还打算突破国境,将电力输送到邻近的蒙古国。目前,蒙西电网已经有3个外送通道向蒙古国供电,但供电能力较低。
据张福生介绍,今年,内蒙古将启动甘其毛都口岸,向蒙古国铜矿供电。此外,蒙西电网还将通过阿拉善的策克口岸、巴彦淖尔中后期口岸、包头的满都拉口岸、锡林浩特的二连浩特口岸和珠恩口岸等6个通道,利用22万千伏的电压等级向蒙古南部输电。
对外送通道的境外拓展,张福生说,第一,解决了内蒙古电力通道向北发展的战略通道;第二,支持了蒙古国经济的发展;第三,加快了蒙古国南部煤、电、油等外来资源的利用力度。“虽然跨越国界,但也比跨越同属国有企业的另一家电网公司要容易”。
内销:没那么简单
还有一条路就是内销,培养内蒙古自己的消化能力。
两年前,内蒙古开始启动22个工业园区,其中,沿着二连浩特、满都拉、策克等边境口岸布置了若干个深加工的资源利用工业园区。
2010年,王秉军开始将注意力从无法把控的电力外送转移到地方产业对于能源的消化。王秉军对《中国经济周刊》说,南方缺电,但内蒙古电力资源富足,这样就加速了产业转移。
按照规划,内蒙古将形成以煤炭电力为产业基础的七大产业链,分别是冶金、光伏制造、稀土新材料、煤化工、碌碱化工和氟化工、建筑陶瓷和云计算。
王秉军说,卖一吨煤最多卖到三四百块钱,煤变成电大概增值4倍,但是电变成产品平均增值20倍。2011年,内蒙古用电量增值为17%左右。当前,内蒙古每年的用电基数在1800亿度,如果按照每年增值10%,那么一年的用电量就增加180亿度,就能消耗300万千瓦的装机。如果按照当前500万千瓦装机容量,富余装机在两年内就能消化掉。
但内销又遇到了新问题。在准大发电厂附近的准格尔大路工业园即将上马4个三氧化二铝的项目,下一步将使用准格尔地区煤电厂的粉煤灰。
粉煤灰是从煤燃烧后的烟气中收捕下来的细灰,要有粉煤灰,就必须燃煤;只要燃煤,就会发电;只要发电,就必须先有外送通道;不能发电,就没有粉煤灰;没有粉煤灰,深加工就运转不起来。如此,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打了一个死结。
一位负责人告诉记者,三氧化二铝这样的项目对电能的消耗还是很小一部分,电厂运转起来了,绝大多数的电量还是需要外送。
如何吸引外地高载能产业转移到内蒙古成为内蒙古产业发展的关键,但由于近年来,全国电解铝等一些项目的产能已经过剩,国家开始收紧对于新建上马的审批。即便是转移成功,是否能立马解决“窝电”,依然是个未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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